Tuesday, June 03, 2008

《伤心咖啡店之歌》10(4)

连载:伤心咖啡店之歌 作者:(台湾)朱少麟 出版社:作家出版社




夜已深,一路车行无阻,他们来到台北最南端,面向着一片寂静山峦的河湾。河湾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,他们爬上堤防,这一晚有月亮,静静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着粼粼光芒,海安和马蒂并肩在堤上坐下,之后是长久的沉默。
  “好安静,真难想象这里还是台北市。”马蒂说。

  “嗯,尤其是这空旷。”海安说。
  “我常常想,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太局促,才让人人都变得这样你争我夺,尔虞我诈。人真是奇怪的社会动物,互相需要,又互相压迫,就像哲人说的,一群拥聚取暖的刺猬。”
  “不是吗?”
  “我从来没有出过国,海安,不过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拥挤的城市。”
  “人口密度各有不同,不过在拥挤的程度上,每个城市都一样。”海安折了一枝小草叶,衔在嘴上,傍着河堤的斜度躺了下来。
  “真可怜。我要的真的不多,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这一片没有人的荒地。唉,为什么人看到空旷的景致就会这么觉得舒畅安详呢?”
  “那是因为人永远脱不了领域动物的野性。”
  “领域动物?”
   “对,领域动物。像豹子撕抓树干,像狼群遗留体味,用原始的方法标示出它们的领土。领土之内,惟我独尊,不容外物入侵,领土之外,在领域动物的知觉中, 一片杀机,一片荒凉。人就是领域动物,可惜社会化了以后的人,必须依赖群聚的生活,那占有领域的冲动,只有转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满足。”
  “你是指社会地位,财富?”
   “你看看台北人,忙了一辈子,追求的是什么?不过是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。人太多,土地太少,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钱。大家穷其一生赚取金钱,好划下在 社会中的地盘。财富多的,领域充裕,志得意满不怕进退失所;财富少的,仰人鼻息仓仓皇皇,如同无地自容的孤兽。人群越拥挤的地方,追求财富的欲望越明显, 只因为那求取地盘的欲望越迫切。赚钱机器,人最后变成了赚钱机器,被自己的领域欲望所驱动,身不由己。看到了这片空旷宽裕,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记忆,在 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,不必被侵犯,不劳去争夺,所以非常安详,停止了生活,开始了存在。谁不需要这种感受?”
  “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?”
  “可悲的是,人既是社会动物,又是领域动物。”
  “所以你去马达加斯加旅行?”
   海安侧过脸看马蒂,他的面庞奢侈地展示在马蒂眼前。马蒂喜欢他鞭子一样的双眉,还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。拥有深邃明眸的男人总让人觉得失之美丽,不够 男性化与刚强,但海安的眉眼是这么地放肆舒展,恰到好处,兼具阴性美与阳刚,还有他髭须微现的匀称下颔,线条美好的唇。马蒂想,海安面容之美好,狂妄得不 似人间。
  “我也好想去马达加斯加。”马蒂轻声说,她抱着双膝看河面上的月光。
  “颓丧的渴望。”海安说,他撇嘴吐掉草叶。
  “怎么这么说?”
  “不是吗?”
  “……高中的时候上地理课,讲到非洲南部有个外岛,地理老师摊开世界地图,告诉我们马达加斯加和台湾的雷同关系。突然之间我有一股激情,我在笔记本上画下了这座岛,告诉自己,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,住下来,一辈子住那里。很好笑吧?”
  “并不难理解。因为马达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湾却又不是台湾。那只不过是你恋家与弃家的复杂情绪的投射,人渴望的是空间。”
  “那么你不是吗?”
  “我去过很多地方,马达加斯加不过是我的行脚中的一站。”
  “我情愿终老在那么原始又荒凉的地方,就算死在那里,我也愿意。”
  “在我看这个愿望并不难达成。”
  “难哪。”马蒂叹息一样说,她抱紧了双膝默想着。
   “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?你抛不开这里的生活?你想说我们从小被教养成社会机器中的一环,一个螺丝钉,脱离这个生命体你就失去了所有依据?你想说从读书 开始到大学毕业你已经融入台北,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条不归路,结果变成了放弃台北也是条渺茫的不归路?你害怕一旦放手,万一后悔了却回不了头?你不想跟旁人 比赛,可是整个生活本来就是一场疯狂的竞跑,你不跑了又不甘心做个落队的人?”
  “我不晓得……也许是吧?”
  “你太在乎别人对你的认同了。”
  “是吗?如果是这样,我就不会像今天一样颓废了。你根本就不认识我。”
  “好,那么我给你一分钟,告诉我你是谁。”
  马蒂一愣,之后她流利地答道:“我叫马蒂,今年二十九岁。台北人,不,江苏人,台北出生。辅大外文系毕业,主修英语。已婚……现在分居。我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,担任秘书,血型A型……现在住木栅……”她的速度缓了下来。
  “这就是你?”
  “是啊。”
  “我所听到的,都是社会阶级或团体的标签,是从一般社会认同的角度下去描写的你,那是别人眼中的马蒂。试着不要用纵向的时间来丈量你的生命,还要横向去探测你生命中的深度,然后抛开社会符号,再告诉我你是什么人。”
  “我,马蒂……今年二十九岁,没有一年过的是我想要的生活,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 二在读教科书,我很孤独,那是因为我从小没有家,个性又内向,我很爱幻想,可是又好像太懒,我有满腔的柔情,可是不知道该去爱谁。我现在又上班了,可是上 班好像让我更茫然,我害怕做一个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,我想找机会脱离这种生活。我要什么生活呢?我要的也不太多,就是自由吧?比如说,今天天气这么 好,有阳光,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,不用去向别人请假,得到准假后才去自由走走。对,不用向别人请假的生活。我很想做

一个我行我素的人,不用向别人交代我,不用跟别人一窝蜂地去追求那种典型的人生,我渴望长出翅膀,自由自在飞翔。这样的说明,及格了吗?”
  “很好。你没有理由不自由。”
  “在这个世界上,谁自由了?”
   “问题还是一样,你太在乎别人的认同了。当你说你不自由时,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么的自由,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别人足够的认同,那带给你精神上或道德上 的压力,于是你觉得被压迫,被妨碍,被剥夺。马蒂,翅膀长在你的肩上,太在乎别人对于飞行姿势的批评,所以你飞不起来。”
  “你所说的是不顾任何道德规范,全然放纵的自由?”马蒂问。
  “有何不可?”
  “难道那就自由了?难道挣脱了一切社会规范枷锁,就不会变成‘不受拘束的激情’的奴隶?”
   “很好,你读了些书了。在这个世界上,有政治上的奴隶,有法律上的奴隶,也有价值观或道德上的奴隶,看你要做哪一种。没有真正完全的自由,除非你不存在 于社会,可是没有社会就不会有现在的你。我所说的放纵的自由,主要是从你被灌注的价值观、人生观上的解放,这是你的生命,社会滋养你,现在够了,开始切断 社会对你的脐带,专心尽情地做你自己。”
  “像吉儿说的,太自我主义了吧?人人都这么想,社会就垮了。”
  “又是价值观问题。你被你所学到的价值观困住了。要从价值观中自由,自由到连没有价值观了也不在乎。”
  “那很需要勇气吧。至少需要……需要……”
  “知识与智慧,还有钱。”
  “我不像你那么幸运。老天爷对人并不公平。”
  “本来就不公平。但又何足遗憾?要知道大自然厌恶的就是平等。公平来自比较的概念,一比较你就陷于尺度上的束缚。”
  “那么你很自由了?”马蒂问。
  “我是。”
  “你什么也不在乎?”
  “我只在乎我在乎的。”
  “那你在乎什么?”
  “伤心咖啡店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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